穿僧袍、提LV包、乘私人飛機,這段互聯網上火爆的炫富視頻引發泰國國民熱議後,其主人公、現居美國加州的前僧人Nenkham近日被泰國警方以多個罪名跨國通緝。這些,同樣在中國引發網民八卦。
僧人就應當青燈孤影、陋居簡食嗎?幾年前,一項網絡調查將遼寧一寺院和尚原始狀態的生活與少林寺僧人氣派闊綽的生活場面作比較,讓網友投票選擇哪一種僧人更值得認同,據說93%的人取前者,這讓明奘直呼:“這說明我們這時代很操蛋,很糟糕。”
明奘是今夏圓寂的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淨慧長老的弟子,現任北京朝陽寺住持。他說:“佛教是兩條腿,一條是自我淨化,出世,一條是淨化人間,入世。社會大眾生活在一種很茫然的狀態,想當然以為和尚就應該躲進深山不問世事,但等他有求時,你又得什麼都保佑他,還得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當代僧人紛紛進入社會生活,既是要找尋一個僧俗兩界的接榫處,同時也是在摸索他們自己的位置。《南風窗》特約記者在北京、天津、河北、青海四地的法師身上,讀到的是一個個性格棱角分明的人,他們有著各自的世俗煩惱和喜悅。
不應酬,怎立足? “我很早就用網絡了,我的博客100多萬點擊率。我對社會問題不回避,嘻笑怒罵、直指人心。”坐在裝修雅致的會所裏,明奘法師一邊沏著功夫茶,一邊嘻嘻哈哈地說話。他不諱言有三大件:手機、電腦和方向盤。“2004年之前,我主要的活動空間基本在寺院裏,之後就在社會上走動。別人可能說我們不守規矩,但現時代要改革一點突破一點。”
明奘落座時,左手露出一塊腕表。問他花了多少錢,他說不知道,是別人給他戴的,好沾沾他的仙氣,過幾天就還給人家了。前些天還有人給他個手鐲開光,也是如此。可是在他身上戴一戴就真的管用?他說自己從不信這些,但別人願意信,所以只好依隨他們。
斯文中透著幾分江湖氣的明奘,誇口凡是他在哪兒呆著,那地方頓時就人山人海。因為從早到晚客人不斷,迎來送往,陪吃陪喝陪聊是必須工作,他自稱“三陪和尚”。這是想讓世人曉得,他們當和尚也不容易,也被折騰得很辛苦。
就拿吃喝來說,佛門中也有排場。客人來了,必要時得宴客,雖是仿膳,卻有規格講究,社會上的虛禮俗套,皆不能免。 有人會拒絕這樣做麼?有的。
聖慧法師就是這樣。身為住持,她近來裏外忙活著重建蓮宗寺,這是天津市唯一一所尼僧叢林。她計劃廟修好後,把門臉兒租給人搞經營,好為廟裏賺點自養收入。有人攛掇她幹脆開個素齋,她怕吃吃喝喝的風氣把自己纏住,沒答應。“信眾來吃飯,叫我陪,一天不幹別的光陪吃飯了。”
她在自家門口擺上幾個廢舊洗手盆,砌上泥,准備得空播菜籽,種著自己吃。旁邊賣煎餅果子的,把一些雞蛋殼扔到灰黑幹裂的泥土裏,說是給她的菜地來點營養。這個坐落在天津市中心的寺廟的當家人,整個一副消極無為的模樣。
“我本身做得不夠,不符合一個都市寺院住持所做的,不像別的出家人,應酬多,事兒多。”她好像在作檢討。管理著這個寺廟,還嚷嚷著夢想進山修行,向往清靜,但這都是空話,上一代方丈把道場交給她,擔子得挑下去。 應酬是一種生存方式。不應酬,出家人怎麼在社會上立足?怎麼光大山門?像明奘這種自稱“很混蛋、油鹽不浸”的僧人,為了養活一眾山門裏的僧人,也坦言不能不摒除視金錢如糞土的那股清高。他年年給企業辦講座,甚至有銀行請他做全國巡回演講,應接不暇,還兀自哭窮,說自己是“中國最窮的方丈”。
明奘的朝陽寺位於懷柔山區,最近被地方上劃進了景區規劃,設卡賣票,信眾減少了,原來靠辦禪修活動接收捐款,現在進項銳減,這就和景區管理方起了不小的爭執,甚至激烈到雙方發生肢體沖突。
明奘很實在,“我不想入世過深,也不想避世過遠,我太沒理想和抱負了,當我要吃飯時,我就視金錢為金錢了。我們廟的運營,你也幫我們呼籲呼籲唄。”
做意見領袖,有風險
“三陪”是社會派生出來的任務,但還不是和尚最大的功用。僧人一步邁入公共生活,對世事就不再只是袖手旁觀的方外人。有時候,他們也忍不住要扮演下意見領袖的角色。
“我覺得所有中國人的幸福快樂或痛苦悲傷都跟我有一份關系,我認為佛法智慧能解決比較細的問題,我願意拿這種更加有用的工具來解決人的困惑。”明賢法師說。他曾執筆論辯末日謠言的不可信不能信,說這不過是西方物化文明衍變出來的心靈魔障。去年龔琳娜唱了一首神曲《法海你不懂愛》,他數度發帖斥責她汙辱祖師,異化佛教形象,這麼一嚷嚷,滿世界都注意他了。後面的陝西興教寺申遺事件,他也接連表示意見,疾呼“不可”。
身材修長的明賢,是青海北海禪院的住持。6年前,他從中國西北徒步到印度,重走唐僧取經
路,媒體長槍短炮跟隨記錄,那是他入世之始。一路上風吹日曬,把兩個臉蛋灼傷了,今天還是紅通通的。 明賢說:“佛教正面參與社會事務的意見一定會越來越多,這是潮流。”當被問及“你會一直這樣行使意見領袖的角色麼”,他裝作一副被嚇著了的樣子,連連擺手,“意見可以出,領袖不敢當。”
某種意義上,在社會上走動的僧人,都有一點領袖氣質。那位以娛樂眾生為職志的延參法師,是他們中的佼佼者,名氣蓋過許多教內享有威望的長老。太出風頭,不見得是好事。明賢不願評價延參,明奘則對他的那位老朋友就不諱言“瞧不上”。
“他所講的100來字全是車軲轆話,比心靈雞湯還淡。沒有任何價值。”明奘直言,“他誤導信眾,誤導社會,你只是賣萌這點東西,那社會大眾永遠不知道佛法是什麼。”延參是河北省佛協11位副會長之一,但“他是個體行為,那是他的修行方式”,也沒犯什麼戒律,沒法采取措施。
話雖如此,明奘對延參掀起的社會效應有點自歎弗如。當這個舌燦蓮花的和尚聽記者誇贊他其實也有這方面的潛質時,他歡快地笑了起來。
另類的明奘,也在“去傳統”越來越遠。他盤膝坐在椅子裏,身著白T恤,腳穿時尚休閑鞋,自成風格。平時的裝扮,沖鋒衣、棒球帽,袖子捋得高高,赤足趿著拖鞋在鄉間土路上蹬自行車,與一般寶相莊嚴的住持形象迥異。
更有特立獨行的,一次他在住院,有信徒探望,想請他穿上僧衣好給他磕個頭。他著病號服正在輸液,說衣服在牆上掛著呢,你沖著衣服磕好了。2006年,他索性寫一文章,提出吃素、放生、念佛或念咒只是修行的輔助,一個人的內心淨化才是成佛唯一標准,主張糾偏。
“凡是執相而求的,我都覺得很荒謬,很愚蠢。你看牛羊駱駝馬,天生吃素,也沒見給社會帶來任何進步和價值。這些外在形式可有可無,但不能說,說了你就被滅掉。”要說開來,他恐怕已被滅掉多次。10年前他住持的寺院就不用佛教節日而采用世俗節日過節,10年前他就開始到企業或大學講課,一直到現在,禪堂陸續開進大學。至於具體規模,他不肯透露,“不能公開說,千萬謹慎”。
明賢也在忙,興教寺事件還沒平息,洛陽的大背頭佛像又面世,他立刻撰文抨擊這種消解神聖的現象。與明奘不同,明賢言必將自己的舉止與主流僧團的價值取向捆綁在一起,極注意不違拗周圍的環境與公意。他表示,如果龔琳娜、興教寺等事件圓滿結束,自己有可能迅速收聲不語。可是誰知道呢?這只是可能而已—他現在隔幾天就要刷微信,刷微博和博客。世界上每天都有涉及佛教的事情發生,需要意見領袖去關心,所以他看起來很忙。 夾縫中,展個性
一腳跨入社會,僧、俗兩方彼此映照,各成印象。入世的法師,奈何之歎有的是。比如明賢就發現,他們用手機,世人會詫異,乜斜幾眼:怎麼和尚也這樣時尚?於是他們就有意放慢半拍,手機越過時越老土,拿在手裏越沒人見怪。
當他們出門趕法會,走在鄉野,被有反感情緒的民眾瞧見,也遭訕笑挖苦,說這都是寄生蟲,“沒用的東西,年紀輕輕就出家,要不要臉啊”。說罷,煙頭一丟,甩手走了。這讓明賢感到歧視,“好像和尚不是人似的”。
存在感對於任何社會個體都重要,僧人也不例外。古老的身份要求他們在現實生活中找到適宜的生存辦法,以避免與大眾之間產生認知隔閡。在這方面,延參過去一年多所引發的社會效應可謂典型。
他那一口方言、他的呆和萌、他的率性幽默,在現實中都成了溝通大眾的接地氣的手法,因而走到哪裏都會有一簇粉絲追隨堵截。當人們以娛樂心態圍觀他,他也在這圍觀下給人們輸送著愉悅。這種個性示范,給整體性格不外露的佛教界添上了詼諧色彩。有僧人就說,“哎呀,這個法師影響太大了。”
個性僧眾的被關注與受歡迎,好比是一種市場供需關系的確立,這會是佛教在現代化潮流中站住腳跟的有效嘗試麼? 延參說:“傳統文化的複興遇上了曆史最好的時期,我們也在積極探索。”
出名以後,延參社會活動纏身,他把這種忙說成是“關懷社會,關懷人心”的僧人本分。今年延參辦了一件大事,即進到全國近百所重點大學開講座,和當代大學生們交流“幸福、快樂”之類的人生話題。焦點中的延參,仿佛上世紀大眾書報雜志上的“知心姐姐”的翻版,儼然一個心靈導師。
無疑地,延參也需要面對教界內外可能存在的“脫離本分”、“嘩眾取寵”、“糟踐了連皇帝都買不到的出家人身份”的諸多指摘與壓力。 “佛教有主動精神,但是有尺度,追名逐利不叫入世,叫同流合汙。”一位住持向記者指稱,當前確實存在少數出家人“走末流”,甘願供人茶餘飯後消遣的現象,而這導致了佛教被低賤化。
對於延參來說,這會成為困擾麼?
“人來我往,紅塵紛擾,哭了笑了,自會散了。”延參不無憚意地說,一副超然態度似乎很無所謂。
混世中,求安穩 怎樣適應,能否自在,也是修行。聖慧法師近來就遇到難題。為寺廟重建跑了幾年,批文是跑下來了,卻因周遭居民怕施工影響上門交涉,反複溝通無效,致使工程延擱。
聖慧蠻老實守規矩,她是天津市的政協委員,重建寺廟政府也很支持,很多人就給她出主意,既然批文下來了,直接動手拆了建好就完了。她的想法卻是不能硬來。 所以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開建,她說不明白。
也許恰是由於她的保守而不夠圓融,她不如別的同修那樣擅於操持張羅,把山門整飭得風光氣派。蓮宗寺雖然坐落在繁華大路邊,卻狹促破舊,香火不旺。
“我們一直比較低調,沒有做太多張揚的事,我不願意跟世俗有太深入的瓜葛。”
一襲寬袖長裾的僧袍包裹著聖慧那微胖的身體,說話時她會將兩只手籠在袖子裏,或交握在一起,話不多。 由於不積極去社會上攀緣募化,寺廟重建預算1500萬,這些錢全部要由信眾自發捐助。除了坐等,也有限開拓,3年前她們還成立旅行社,通過組織信眾到全國各地朝山拜佛兼旅遊獲得一點收入來自養。但總的來說,她的市場意識落後於人,國內做得好的同修,公關、推廣、包裝工作樣樣都上專業化水平,可是有媒體找她做宣傳,知道要花錢,她就是不幹。
“出家人相信因果,寺院的錢都是信眾一點一點捐過來的,沒有一筆說是捐過來讓我們做宣傳的。我不具備那種煽動忽悠的能力,完全是守株待兔型的。”
即便如此,政府不幫一分錢,依靠信眾自發捐助就能拿出1500萬來建廟,你就不能不承認她的能力。她有屬於她的相對優勢。
商業化、市場化對寺廟無孔不入的包抄,有時讓僧人們煩悶,他們將此視為經濟“法難”。多數寺院在地方利用旅遊業推動GDP增長時無一幸免地淪陷,搞得他們空間被壓縮、出入不自由,同時又要在經濟社會中討一碗飯吃,求一個立足。明賢就說,“和尚當得窩囊。”
相形之下,聖慧住持的廟門雖只方寸,卻可以不被有關單位設卡賣門票。與體制接近有依傍,因為統戰工作需要,她先後出任天津政協委員和青聯常委,這社會榮譽多少有些益處,在一些場合可以直接與市裏官員面對面,尋求政策扶助。比如水電費,寺廟按企業事業單位收取,高於普通居民標准,她們就向副市長進言這負擔,解困建議很快被接納。聖慧說:“你沒參政議政的話,就得不到和市長面對面的機會,也沒辦法提這些問題了。” 因為准備改建門庭,廟裏已經搬空,只剩下大雄寶殿裏幾尊菩薩和院中一座煙火嫋嫋的香池。在殿前那塊搭著雨棚的逼仄空地上,我們相向而立,午後對談。聖慧有些拘謹,這壓抑了談話氛圍。
“你身上入世成分多一點還是出世成分多一點?”
因這即興一問,一直顯得性情悶悶的聖慧忽然不無打趣地接過話頭,“我身上混世的成分多一點。”
她終於綻露笑容。這個繃著臉的女尼,原也有她俏皮的一面。只不知釋迦牟尼老先生聽了這話後會有什麼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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